做一回爸爸

小女出生的时候，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。尽管那些日子到处找房子、找钱、找医生、找零零碎碎的婴儿用品，一切都是因为她要来报到。但当护士小姐把她抱出手术室的时候，我只会木讷地跟着，紧紧盯着女儿半睁半闭、似乎有些烦恼的眼睛，大脑一片空白。

也难怪，这些年在一个个陌生而拥挤的城市里跑来跑去，总在为前途和生计奔波，自顾不暇，心里哪来得及为女儿腾出一些空间。这情形，就像是她硬要挤到我们中间来似的。再说，多年以来对亲情的失望还没有彻底消除，余痛犹在，哪有那么多温情流露？

可是，她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来了，一脸柔弱无助的表情。我的惊讶和怜爱难以言表，从前听到的那些与传宗接代有关的知识和说法，至此全成了废话。一个新生命的开始，不光让我们改变了身份，更让我第一次看到了生命自身的完整。因为她的率真，因为她来到世上不带任何前提和偏见，因为她势单力薄孤苦无依，我也只能用一颗谦卑的心待她，不敢对她颐指气使。

女儿已经满月了，我仍然沉浸在一种令人手足无措的幻觉中。我常常觉得女儿就像一个不小心从天上掉下来的天使，而我是不配做她爸爸的。有时候，看着她在床上安详熟睡的样子，我真害怕她会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飞走。我甚至希望她不要长大，就这样一直呆在我们身边，永远像个小动物，像个会吃、会叫、会自己手舞足蹈的漂亮玩具。

她是肯定要长大的。看着她一天天鼓起来的小脸蛋，听着她越来越响亮的哭声，我就知道我无论如何得勇敢地做一回爸爸了。

看惯了生活中的家长作风，我对于家长尤其是父母之类的角色，已经积累了满脑子的偏见。这样的父母似乎随处可见：他们把孩子当作可以随意处置的私有财产，而不是可以平等相处的朋友；他们教育孩子就像看管自己的牲畜一样，无微不至地关心身体而漠视心灵的成长；他们甚至把孩子当作一笔最大的投资，指望在不久的将来就能收获尊敬、感激、虚荣直至得到最现实的金钱回报，一旦孩子“没出息”，也就是投资失败，他们的爱就要变成怨恨和诅咒。我曾经屡屡被那些歌颂父母之爱的美丽文字打动，但我也亲眼见过有的父母在饭桌边跟未成年的孩子算帐，要他们记得将来偿还。

我担心自己不知不觉成为这样的爸爸。当我手头拮据的时候，我也许要责怪妻子工资太低而女儿的学费太高。当杂事缠身的时候，我也许要忽略女儿的表情和心思，甚至不想跟她说话。当女儿表现平庸的时候，我也许要在同事面前自惭形秽而对女儿失去信心。现在我还有足够的耐心，看着女儿的一颦一笑都感到欣喜，但再过几天，当她喜欢到处乱看、乱跑、乱摸的时候，我会不会像我熟知的那些父母一样，恨不得把她用绳子拴起来？

幸好女儿正在悠闲地吃奶、发呆、呼呼大睡，她给我留下了充足的时间。她并未使我过度紧张，当她混沌未开的时候，她的回报已远远超过了我们付出的辛劳。就让我从头学起，慢慢在认识女儿的过程中认清自己的身份，让我这个爸爸和女儿一起成长。